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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逝的小阿姐,就像一只蜗牛,不断地爬上又滑落

天空之友 二湘的天空之城 2022-04-24
文学的光亮    思想的天空
有品格  有良知  有深度  有温度



《知青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蜗牛背着沉重的壳

文/书中自有颜如玉



都说兄弟(姐妹)如手足!如果手足断了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?恐怕只有当事人才会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感受。今年七月,我的小阿姐(最小的姐姐)因病去世,我切切实实地经受了这种痛!


我的小阿姐从小就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学习成绩好,兴趣爱好广泛,有组织能力,像个孩子王。我家的老屋有个大院子,小阿姐每天放学后,带着她的学习小组到我家院子里摆开小桌子做作业,还随时解答同学的提问。作业做完了,她会把她看过的书中的故事,让她的同学按角色演出来。回想起来应该有“小红帽”,“灰姑娘”,“狐狸和狼”等等。有一次演的是她们课本上的故事,有地主,地主婆,长工,佣人,佃户,打手,她把我塞到演地主婆的同学怀里,让我当地主家的孩子。她指挥大家按照她规定的故事情节,台词来演,演得有声有色。我家没人从事文艺工作,她却无师自通,很有编剧和导演的天分! 


小阿姐还爱好体育,她个子不高,但是跑步却很快,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队员,还爱好打篮球,游泳。她总是剪短短的“运动头”,很精干很有活力。她的皮肤白得透亮,即使运动时间长了,晒成粉红色,不到半天也就恢复如初了。


她读初中的时候,我也已经上学了,也许为了给我做榜样,也许她意识到考一个好高中的重要性,从此她一放学就招呼我和弟弟围坐在八仙桌边,大家做作业。我的作业少,刚做完她就递过来一本书让我看。有空的时候她会教我数学速算,她做几何题时会让我找“角”,教我用量角器和圆规。发现我对数学有兴趣,她从学校借了《趣味数学》等有关的书让我看,我遇到难题,她会带着我做。弟弟还没上学,她让他做一年级的算术题,或者给一本连环画让他自己看。


后来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,家门口有公交,但是下车后需要走一段路。父亲心疼自己的女儿,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。直到现在,她早上背着书包,迎着朝阳,雪白的肌肤,一头短发,潇洒骑行的模样还在我脑海中。


由于她成绩很好,各科老师都认识她,文艺、体育、出版报也样样拿得起,这引起了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注意,书记提出要家访。中学里,除非问题学生,一般很少家访,小阿姐学校党支部书记要来家访,父母很纳闷。书记进门后说明来意:觉得这个学生很出众,想知道她来自怎样的一个家庭。当书记得知我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,第一批支援北京建设的技术人员,多次因技术创新受国家表彰,又是在北京入党的情况后说:难怪她这么优秀,学校一定会重点培养。并透露将来可以考虑包送上大学。


这应该是小阿姐的高光时刻。


不久,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,学校停课了,父亲因“在北京入党”、“唯技术论”的问题不停地被运动,不停地被要求写交待材料。小阿姐经常把父亲写的“交待材料“誊抄一遍留底。她的字本来就写得好,这一来写得越发好了,结构稳重,行笔潇洒,笔画到位,就像字帖。她还要我和弟弟每天抄写《中国历代古诗词选》来练字,她的算盘是父亲教的,打得很好,有时也教我们打算盘。


1968年底,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,学校、街道都举办了动员下放的学习班,弄堂里每天敲锣打鼓地贴光荣榜,她被裹挟到了这股不可抗拒的洪流中,成了第一批下放东北农村的插队知青。当时是冬季,临近春节,到第二年下半年干完农活回上海探亲。见面时家人和朋友都大为吃惊,原来白得透亮的皮肤被东北的风吹得黑黢黢的,脸上还长满雀斑。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俩,丧气地说:小时候我叫你非洲人,想不到现在的我比你还黑!正值青春的姑娘总是爱美的,木兰还“当窗理云鬓,对镜贴花黄”呢,但是我发现她此后就不愿照镜子了。


她对“知识青年在农村是大有作为的”论断是迷惘的。东北的自然环境,一年中干农活的时间不到半年,她们便利用农闲成立了“文艺宣传队”,但是冰天雪地的,无法在室外演出,生产队又没有公共活动的室内场地。她们也想过办夜校教社员学文化,后来发现,东北连老太太都盘腿坐在炕上,戴着眼镜看报纸,也不需要她们去教识字。办个理论学习班,社员不用她们读报纸,还个个都能说会道。当年春节她本来准备为社员写春联的,后来发现村里也有专门为大家写春联的高手。她同学知道她字漂亮,坚持要她写,结果很受社员赞赏,这才算发挥了一点知青的作用。


《知青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七十年代开始在知青中招工,她被招进了一家开矿、冶炼一体化的钢铁厂。她们坐火车,转长途车,再坐厂车一个多小时,才辗转到达处于光秃的大山深处的厂区。周围没有任何商业设施,没有花草树木,只是一个很荒凉的工作环境。带工的领导说他们这一批都是力工,就是把矿工开出的矿石用手推车送到冶炼车间。这活劳动强度很高,除了节假日每天都要在露天运送矿石。农村还有农忙农闲的,但这是工厂,何况东北的冬天室外滴水成冰,手都伸不出来,真的是比农村还要艰苦,大家都很失望,许多女孩忍不住就哭了。厂长那天正好有事到新工人集合登记处,他随手拿起一迭登记表,小阿姐的字让厂长眼睛一亮,找到她问了一些家庭情况、个人经历,然后就把劳资科长叫过来说:她分到你们劳资科,做工资核算。真是机缘巧合,小阿姐从小练字也算有了回报,她是这一批招工的知青中唯一没有当力工的。


她们的学徒工资是16元,三年后出徒是32元,收入很低,但她没有忘记在安徽农村插队的我。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小阿姐的信,一抽出信纸就掉出了两元钱,这给了我极大的惊喜,也救了我的急。但是后来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她的信,写信问家里,家里说小阿姐第二次给我寄信夹钱后也一直没收到我的信,怕收不到抵万金的家书,从此全家都关照她不要再在信里夹钱了。


此时的小阿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。她的单位远离城区,基本不与外界交往,婚嫁都是内循环。家里想让她通过嫁人走出大山,于是张罗相亲。可是相了几次亲都不成功,母亲和大姐分析说是因为她的单位太远太偏,人家怕将来调动有困难。她自己忧怨地说:是因为自己黑红的皮肤加上满脸的雀斑把人家吓跑了。以后就不肯相亲了。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厂里的一个工会干部。我的姐夫很能干,会写美术字,会修电器,做家务也是一把手,小阿姐自己还挺满意的。不久厂里又送她去医学院学习,回到厂里当了一名妇产科医生。


大山里的生活终究是单调乏味的,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,一年四季就是白菜土豆苞米渣子饭,点心也很粗糙,她曾告诉我们,饼干掉到地上滚一圈,还是完整的。小阿姐每次到上海探亲,家里人都会带她逛街购物,恨不得把上海的精美点心都让她吃个遍。巨大的差异往往让她情绪波动,她曾说:“只要我们那里没那么闭塞,能比较容易的进城,买到需要的东西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有限的探亲日子就这样在欣喜和担忧中滑过去了,家里只能在她回去的时候尽量让她多带点生活用品。1978年高考前我曾动员她参加高考,很久才接到她的回信,说因为大山里消息延迟,错过报名时间,而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报名。以她的基础,考上大学应该是有希望的,后来高考不再对老三届放宽年龄,错过了就没有下一班了。


1978年底我母亲退休了,按当时上海的政策,父母退休时可以有一个知青子女回上海顶替工作,但政策的符加条件是:知青身份,未婚。有的已经招工的知青毅然辞去工作,把户口迁回下放的生产队,再调回上海。已婚的也有先离婚,回到上海后再复婚的。小阿姐是家里唯一可以用这个政策的人,可是她面对可爱的儿子,恩爱的丈夫又怎么忍心呢?她对回上海是很向往的,尤其是知青大返城的时候,对她心灵的冲击很大,她不是一个喜欢发火的人,常常一个人生闷气,或忧伤落泪。我无法安慰她,这时候的语言是如此无力,如此虚空,还不如隔靴搔痒。


小阿姐是妇产科医生,不能像别的科室可以定时下班,她又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,有产妇来,她一定要守护在旁,常常是整夜值守;大山里缺医少药,周边村民生孩子难产也来请她,她总是随叫随到,无论是天寒地冻还是半夜三更。长期辛苦的工作,单调的饮食,内心的压抑,都不断地伤害着她的身心,刚过40岁就得了糖尿病。


知青画报  图源网络


上海规定知青子女年满18岁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,知青退休后可以跟子女随迁回上海。1992年我到上海探亲,得知知青子女回沪的年龄提前到16岁了,有的街道14岁也可以。这对小阿姐是个好消息,我马上到居委会询问办理的程序和需要准备的材料,当天就写信把整个流程告诉了她。她立刻着手办理相关申请,儿子户口回上海后,她也办理了病退手续回到上海。


真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”,离开上海时风华正茂的少女,归来已是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,马上面临的又是实实在在的经济问题。她的病退收入每月只有几百元,在上海生活很困难,正好居委会招社工,她立刻报了名。九十年代,大批工人下岗,上海人原本看不上的婆婆妈妈的居委会工作也成了抢手的岗位。她报名填表的时候居委会书记和主任看她一手漂亮的字,又得知她是老高中生,医生职业,当即就被录用了。她负责居委会的宣传工作,出的板报贴近生活,设计排版很新颖,居民很爱看。每周一次回答居民有关健康方面的咨询时,居委会总是格外热闹,居民都说她耐心细致,医学知识很丰富,给出的建议很实用。


不久,她所在的钢铁厂倒闭了,厂医院在改制中并入卫生局,成为事业编制,工资有大幅度的提高。小阿姐在医院工作十几年,因提前病退,已经划入企业职工编制,无法逆转,她叹息说:“我的命真苦,一点翻身的机会都不给我。” 她的退休工资从几百元,一点点的增加,直到去世,才刚刚过了2000元。上海市政府对回沪知青有帮困补贴,小阿姐长期的糖尿病视力几近失明,也得到了一项上海残疾人补贴。但她说:如果退休工资高一点,我宁愿不要补贴,这个补贴提醒我又残疾又贫穷。


她平时十分节俭,穿的衣服,床上用品都是东北带来的,已经用了二十多年,有几次我发现她连吃饭都是随便对付一下,面对我的埋怨,她解释说是不想麻烦。上海有针对回沪知青的“帮困卡”,看病可以和上海市民一样按比例报销。但是她觉得自己长年有病,看病自付部分的化费太大,除了必须的药去医院开,小毛小病从来不肯去医院,只是买点药吃,还说,你们只管放心,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的。


因为身体不好,她常年以床为中心,但对家人却很关心,谁身体不适她就分析诊断一番,提议去哪个医院看什么科,季节转换也要提醒大家注意冷暖。大姐曾开玩笑说她像个军师,运筹帷幄之中,牵挂家人于每户。我退休后参加了老年艺术团,她比我还高兴,连说:蛮好蛮好!你忙惯了,我怕你退休后在家闷出毛病来,现在可以享受人生第二春了。有时我因为要参加演出或比赛,需要连续排练,她又关照我:不要逞强,唱唱跳跳是为了身体健康,不要过度劳累。


《知青》剧照  图源网络


今年六月中,她的病情开始恶化,但是她关照家里人,说我正在排练节目准备演出,暂时不要告诉我,免得我分心影响整个团队。这个时候她竟然还顾全大局,让我无牵无挂的参加团队活动,这是怎样的爱心和气度?写到这里我不禁泪流满面。七月初,我去看她,见情况不妙,当即要送她去医院,她不肯让我送,还说:我暂时没事,你年纪也不小了,排练演出也辛苦,赶快回家休息休息。


住进医院后,医生开出一串单子要做各种检查,她知道自费项目很贵,反复关照,检查就做医保卡能报销的项目。我知道她是怕动用家里的积蓄,明知生命将要终结,也要把生活的希望留给家人!家人购买了白蛋白来减轻她的病痛,她也反对:不要浪费钱,没有用的。长期病痛的折磨,耗尽了她的体力,也磨灭了她求生的意志,从检查确诊到去世,只有短短一周时间。


她原本应该有一个很美好的前程,但是,她的人生从那场运动开始转折,她的理想从此破灭。她就像一只蜗牛,背着沉重的壳,很努力地从井底一步一步往上爬,好不容易看到一点亮光,却又往下滑落,不断的爬上滑落,总是爬不到井口……


希望天堂有一条只要努力就能达成愿望的鲜花盛开的路,引领小阿姐走向幸福的彼岸!


作者简介

书中自有颜如玉,1970年下放农村,1978年就读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,在博物馆工作,为文博研究员。喜欢旅游,阅读,灵感来时便码字,记录所思所想所忆。


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,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,与本平台无关。


~the end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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